崔振宽:画焦墨近看起来一大片好像很乱,它的每一个点、每一条线远看都是非常突出的,所以有时候多画一点都不行。
王鲁湘:对。这是一个组织关系,看上去不像西方的冷抽象,是一个非常清醒的理性思维的结果,一目了然。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讲,崔先生您的画类似于西方的印象派、野兽派加立体派。您在画画的时候,胸中是有象的,不仅有象,还有组织关系。除此之外,比所有的西方绘画还要高出一点的就是中国笔墨本身的表意性,它代表着一定的性格特征和心理特征,有着很浓重的东方气质,只有把这些因素都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才会形成整体的美学魅力,呈现特有的东方审美情趣。
夏雨图
崔振宽:中国画跟西方画的用线不一样,西方画也是线,但没有中国画里线的力度,也没有我们的线丰富多变。
王鲁湘:西方的线条甚至连笔触都没有,充其量是滴洒。我特别注意到了,崔先生画焦墨画是寻找一些特别难的题材。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林,表现树林背后的风景,这是组织关系上最难处理的。画树本身是最显中国画笔墨功力的,树画好了,画别的东西就都能胜任了。齐白石先生就说:“画一颗树还好办,画整个树林比较难”。崔先生的树林画很有名,以前画水墨时就非常好。焦墨画树林子比水墨画树林更难。通过避就关系画出了一片树林,然后在这片树林的背后再画出好几个空间来,比如民居、土坡等,这在空间组织关系上是非常难办的事,弄不好整幅画就毁了。我总是这么想,一个搞城市规划的人如果多看看中国山水画,我们的城市规划可能会做的更有味道一点。在我们的山水画里头,一座座的山怎么摆其实就跟摆楼一样,怎么摆出来最有味道、最有聚散关系,就怎么去摆。我也注意到有一些评论家,说您画焦墨以后,更多的是画中景,不画全景,我想这可能是焦墨本身的某些局限性造成的。另外还有人说,这和您的空间意识的转变有关,因为这个时候是一个平面,而不是一个深远和高远的维度空间。当空间意识本身就是一个平面的东西,那么截一段就正好。
崔振宽:截一段感觉更突出,力度也更强一点,画面张力就更足。
王鲁湘:对,把一个中景截取以后放大确实有很强的冲击力。这种经验也来自于我们现在的长焦摄像机和摄影机。这种画面观念李可染60年代以后就尝试,他也是想弱化这个空间,然后强化平面。另外,我觉得,以实为主的画比以虚为主的画处理起来更难,画实了,不虚了,整个画面的光感、通透感、虚灵、空灵的感觉就全部没有了。
崔振宽:是的,画到比较合适的程度是很难的,所以要画出一幅满意的焦墨作品是很不容易的。
王鲁湘:对。画水墨都不要画到十分,画焦墨更不要,焦墨画到六分就够了。有些画家一辈子都没理解,一上去就画得特别实,结果效果就不太理想。
崔振宽:一个画家,把景画实,笔墨实,形象也实,该虚的虚不下来,画就没法看了。
王鲁湘:所谓虚的地方无非就是墨用淡一点,笔虚不下来。古人说“实处易虚处难”,就是因为虚的地方不是空无,虚的地方也是物象,而且虚的地方透着全画的精神所在,是画眼,也是点睛之笔。而实的地方所承担的都是结构物象的作用,树林、房屋、道路、好像都在承担这些任务,其实点线未到之处,也仍然还是树木、房子、道路,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为是一种黑白关系,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光的关系。另外还有一点,这个虚若按中国的哲学来讲,是一种在所有物体中间的流行、流动。所有的这种流动中间,在有些地方沉积下来就变成了房子、树、石头这些物象,但是还有一些仍然再流动、穿行,就造成了整个世界的生气勃勃。所以中国画讲究个气,虚就是这个气有通道穿行。有些通道你可以明显地看出,有些通道可能通过流水流云表达出来,但是大量的通道是通过空气表达出来,如果这种空气不留生气就窒息了,生气一旦窒息整幅画给你的感觉就很奇怪,这幅画马上也就没生气了。
崔振宽:你刚才说的实和虚,就像画树,实的也是树叶,虚的也是树叶。这个心得是我从石鲁的画上得到的启发。石先生画一个柳枝,柳枝就垂下来了,两个叶子之间的空白也形成了一个叶子,那种虚实相生的感觉特别好。
王鲁湘:中国画这个虚实关系就是你一笔下去就是实,它旁边就是虚,但是要实中有虚、虚中有实,像石鲁先生这种能达到虚实相生或者叫做团虚的地步,着实就很难了。大师就是大师,他们对艺术的理解往往非常契合哲学观点。
看您的《山涧》画面中这几个点,在点的时候,你心里面想的是什么?为什么要在这里面点这么几个点?
崔振宽:有时候想什么,有时候不想什么,就是感觉。
王鲁湘:对了。实际上没什么,但如果没有这几个点,这一块就虚空了。这不仅是空了,而且它和它之间的空间关系也没有了。点这几个点从造型上来说,画家说不出来到底是想画个什么,但是从整个虚实关系来说,这一片马上就活了。就像在棋盘上布下几个子,这盘棋就变成了有意义的棋,否则就是个空盘。
崔振宽:就像黄宾虹先生说的“担夫争道”,像陆俨少先生说的“相让相犯”。
王鲁湘:是。山路上两个人挑着担子走过来,这一条路只能容一个人过,两个人后面都是悬崖,怎么办?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扁担都摆直了,人也侧过来,小心翼翼地挨着,但是互不挤碰着地过去,这就叫担夫争道。崔先生的很多点线都叫做担夫争道,担夫争道是最好的组织关系。挨到一起了就是夫妻关系了,隔着稍微远点的距离就是路人,那就是路人相见不相识了。一定是担夫争道挨着又似乎没挨着就这么过去了,这种组织关系处理起来一定特别难。
崔振宽:对极了,就是这个意思。
王鲁湘:在中国山水画的发展过程中,您的焦墨画应该说已经达到了一个极致,再往前走就不对了。毕竟还是叫做山水画,毕竟有山有水,有丘有壑,这些东西您总不能摆脱它。你如果说不是另起一头,仍然是传统的创造性延续,那么这个延续中就要有它的共同性在里面,再超越的话风筝线就断了,一断线很多东西就解体了。
昔游西泠遇雨
洛南之九
“稚拙是比流畅更高的一种境界”
王鲁湘:我看过您的一些小速写,画得都很疏朗,那个对笔墨质量的要求更高了,是一笔顶万笔。而且我看您在画焦墨和水墨的时候,似乎有意地使一些行笔更稚拙一些,把您的水墨画和焦墨画一对比,有的人可能会认为不是一个人画的,为什么呢?您画水墨的时候,树、房子从线条的流畅感来说,更符合一般人的审美经验,是一个经验老道的老画家画的东西;但是一到焦墨的时候,比如说房子,包括草垛子,就有点像儿童画的东西了,有的线条很长,有的地方线条很少,都是一些短线相接的东西,显得拙一些了,而且形象也稚一些,天真一些。您这是有意为之,还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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